經濟學史上,有些問題不是解不開,而是連 " 能不能解 " 都成了問題。
卡萊斯基的商業(yè)循環(huán)模型,就是這樣一個 " 元難題 "。
1930 年代,當大蕭條把整個資本主義世界拖入泥潭時,波蘭經濟學家米哈爾 · 卡萊斯基做了一件近乎 " 僭越 " 的事:他拒絕把危機歸咎于 " 偶然 " 或 " 政策失誤 ",而是把整個經濟系統(tǒng)裝進一個數學方程里,試圖證明——繁榮與崩潰,都是資本主義自己 " 長 " 出來的。
他的模型像一條閉環(huán)的蛇:利潤催生投資,投資創(chuàng)造就業(yè)和收入,收入支撐消費,消費又反過來影響利潤……聽起來很美。但卡萊斯基很快發(fā)現,這條蛇的尾巴咬得太緊——只要中間有一點延遲(比如今天決定建廠,半年后才投產),整個系統(tǒng)就可能從平穩(wěn)振蕩,突然滑向失控。
可他沒能說清:到底延遲多長、利潤多高、工資多低,經濟才會從 " 跳舞 " 變成 " 發(fā)瘋 "?
他只能模糊地說:" 大概……靠運氣吧。"
這句 " 大概 ",成了懸在經濟學頭頂五十年的幽靈。
1963 年,英國經濟學家 R.G.D. 艾倫試圖用更嚴謹的數學語言重寫卡萊斯基的模型。他成功地把它變成一個 " 混合差分 - 微分方程 " ——聽起來很高深,但結果令人沮喪:他只能證明 " 系統(tǒng)可能有周期解 ",卻畫不出那條生死線。就像醫(yī)生知道病人會發(fā)燒,卻不知道體溫升到多少會抽搐。
70 年代,希克斯、薩繆爾森這些諾獎級大腕也來了。他們把卡萊斯基的思想塞進 " 乘數 - 加速數 " 模型里,結果造出一堆線性玩具——在他們的世界里,經濟永遠溫順如貓。可現實呢?現實是狼,有獠牙,有突襲,有不可預測的狂怒。
80 年代,動態(tài)系統(tǒng)理論興起。甘多爾福、加比施、洛倫茨等人搬來 " 分岔理論 "" 混沌理論 " 這些新武器,想用數學顯微鏡看清卡萊斯基模型的內部結構。但他們面對那個獨特的 " 利潤→投資→資本存量 " 閉環(huán)時,依然束手無策。工具太新,問題太老;結構太特殊,通法不管用。
就在眾人焦頭爛額之際,一位來自中國的年輕學者,在澳大利亞莫納什大學的圖書館里,默默合上了最后一本論文集。
他叫楊小凱。
楊小凱不是傳統(tǒng)意義上的經濟學家。他少年時因一篇政論文章入獄十年,在牢房里自學高等數學和經濟學;出獄后遠赴澳洲,以驚人的速度成為超邊際分析的奠基人。他看問題的方式,帶著一種囚徒般的清醒——不迷信模型,不崇拜權威,只問:這世界,真的能被公式馴服嗎?
當他審視卡萊斯基模型時,他沒有像前人那樣拼命 " 解方程 ",而是做了一件更危險的事:他質疑了 " 可解性 " 本身。
他和奧斯卡 · 蘭格(盡管蘭格已于 1965 年去世,但其關于經濟系統(tǒng)復雜性的思想與楊小凱遙相呼應)共同指出:在卡萊斯基模型中,存在一大片參數不確定性區(qū)域(region of parametric uncertainty)。
這不是技術缺陷,而是本質困境。
想象你站在一座玻璃橋上。橋的一端寫著 " 穩(wěn)定 ",另一端寫著 " 混沌 "。中間沒有刻度,只有霧。你往前走一步,橋穩(wěn)穩(wěn)托住你;再走一步,它突然碎裂。但你無法提前知道哪一步是臨界點——因為橋的強度、你的體重、風速、濕度……所有變量交織成一個非線性網絡,任何微小擾動都可能引發(fā)連鎖崩塌。
卡萊斯基模型里的 " 投資對利潤的敏感度 "" 工資份額 "" 投資時滯 ",就是這些變量。當它們以某種方式組合時,經濟可能平穩(wěn)增長;換一種組合,就周期震蕩;再換一種,系統(tǒng)直接滑入混沌——而現有的解析方法,根本無法判斷具體狀態(tài)。
楊小凱沒有給出穩(wěn)定性判據。
他甚至說:也許永遠給不出。
這不是放棄,而是一種更高階的誠實。
在那個年代,主流經濟學正沉迷于 " 理性預期 "" 一般均衡 "" 最優(yōu)控制 ",仿佛經濟是一臺可以編程的機器。但楊小凱卻說:不,經濟是一片雨林。你無法預測哪片葉子落下會引發(fā)山火,但你可以承認——有些不確定性,是內生的、不可消除的。
這個洞察,像一道冷光,刺破了經濟學的幻覺。
它告訴我們:
政策制定者不該幻想 " 精準調控 ",而應追求 " 魯棒性 "(robustness)——在各種可能狀態(tài)下都能扛住沖擊;
經濟學家不該執(zhí)著于 " 唯一解 ",而應接受 " 多重均衡 " 甚至 " 無解區(qū)域 " 的存在;
最重要的是,對復雜系統(tǒng)的敬畏,本身就是一種智慧。
楊小凱沒有畫出那片灰色地帶的邊界。
但他第一個舉起了燈,照亮了它的存在。
而有時候,看清迷霧,比假裝看見路,更接近真理。
下期預告:斷崖之下,有人畫出了邊界
當楊小凱說 " 這片區(qū)域,我們無法判斷 " 時,幾乎所有人都默認:卡萊斯基的模型,注定困在混沌的迷霧里。
但 1988 年,北京中關村一間樸素的辦公室里,一位中國學者在草稿紙上寫下了一個乘積:投資敏感性 × 時滯。
就是這個看似簡單的組合,竟劃出了經濟從 " 繁榮 " 滑向 " 崩潰 " 的臨界線——
原來,斷崖不是突然出現的;它早就在參數里埋好了伏筆。
他不僅首次解出了卡萊斯基模型的穩(wěn)定性判據,還證明:工資份額一旦跌破某個閾值,消費萎縮將觸發(fā)投資的非線性崩塌,而金融杠桿,會讓整座大廈更易傾覆。
五十年懸案,一朝破解。(本文首發(fā)于巴倫中文網,作者|濟安研究院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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